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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JS]Butter and Butterfly(完)

给fufu小可爱 @sho酱的荞麦糊 的生贺

希望你一直都是小可爱

设定是三十代警察J X 十来岁小黄毛S

迷之养父子(?)

无差(?)

一万五千字预警



以下正文: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
    Butter and Butterfly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1.

    

    “姓名?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樱井翔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年龄?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20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他妈有20岁?!你当我瞎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含着怒意瞪了少年一眼,少年却云淡风轻,姿态轻松平静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是一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孩,一头乱七八糟的黄毛,巴掌脸,尖下巴大脑门,豆芽身材。他有着秀气细致的五官,一双深焦糖色的眼睛尤为优美,看着人时,干净分明,糖色里藏着小孩子的好奇,与成人的故作深沉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样一个男孩与男人,成熟及天真的混合体,蜷起双腿,抱紧膝盖,坐在松本对面的椅子里。他的嘴角有瘀血,眼眶肿着,额角被划开一道血口子,正切断了眉梢。他穿着橘色的T恤,有些宽大,前襟还染了血,不知是他自己的,还是属于被他揍趴的那些街头小阿飞——但这一切都无损于他的甜美,与他给这间审讯室,带来的焦糖般的甜蜜氛围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大叔,能给我根烟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眉一挑,面露不悦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这里是警局,不是便利店。小孩子家,毛都没长齐,学人家抽烟?”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,以示强调,“不要叫大叔,叫警官!”

    

    少年晃了晃脑袋。他左耳垂上穿着一枚细细的银耳环,摇晃起来便会烁着破碎的光。柔软的耳洞被冰冷坚硬的金属刺穿,有一种疼痛的,类似于牺牲或献祭的精细美感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警官,”他改了口,低垂的眼帘扑动了一二下,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,“你知道为什么蝴蝶在英文中,被叫做butterfly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当然不知道,也懒得回答他。他按照既定的程序,继续问他别的问题,决心不去理会这个少年带给他的莫名烦躁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父母呢?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没有爸爸,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。”少年回答地挺干脆,“妈妈死了,就上个月的事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发觉自己没办法在登记表格上轻松地下笔。他抬眼去看那个蜷在椅子里的漂亮男孩,杂草般的一头黄毛,脏兮兮的橘色T恤,像只掉进树下的泥土里,无人问津的橘子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不知为何,这个联想使他的心脏像橘子汽水一样,被冒泡的碳酸折腾得不安分起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所以,”他吞了口唾沫,放缓了语气,试图表现出友善与关切,“你一个人住?”

    

    少年眨了眨自己蝶翅般的眼睫,抬头去看松本,慢慢笑起来,那笑里有橘子汽水的气泡声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没有地方住。”他笑着,摆出满不在乎的姿态,“三天前,我被房东赶了出来,因为没钱缴房租了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在哪里上学?”松本皱着眉问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学校,所以不上学了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不知怎么,这个问题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,令他保护性地,将自己缩得更紧,缩得像干瘪的橘子,把甜蜜多汁的内里都锁住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为什么跟人打架?”松本又问了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因为他们打我。”少年把脸埋进膝盖里,闷声闷气地说,“如果不还手,他们会打死我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叹口气,把文件夹合上。这分明是一个被社会遗弃的小鬼,他不知该如何问问题才能不触痛他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所以,”松本试图展露微笑,“为什么蝴蝶在英文中,被叫做butterfly?”

    

    少年噗嗤笑出了声。他毛茸茸的金黄脑袋,在笑声里摇摆起来,似风吹过麦田,从里面飞出无数蝴蝶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松本警官,你很可爱。”他在那带着碳酸气泡的笑声里说道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不说话了。他感到懊恼,因为他觉得自己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屁孩调戏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2.

    

    像这样的街头小阿飞斗殴事件,松本见的太多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但他从未见过十来个人围殴一个人,却被那一人反杀,揍到满地哀嚎的。附近的居民报了案,他赶到现场时,正看到这个叫樱井翔的橘子头男孩,骑在另一个男孩身上,举起自己染血的拳头,一下又一下砸那男孩的脸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冲过去,抓住他细瘦的腕子,将他拽离那个快被他揍断气的男孩。他仍挥舞着拳头,在松本怀里挣扎,发出嗬哧嗬哧的,愤怒的喘气声,与断断续续的呜咽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不得不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。他很瘦小,抱起来全身骨头都在扎人,差不多像一只漂亮的流浪野猫崽,张牙舞爪的,凶狠的。他气急了,抓住松本的腕子,张口就咬了上去,在松本的痛呼声中,给他留了两排带血的齿痕。

    

    最后,松本只能强行将他拷起来,带回了警局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带樱井检查身体时,才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,深深浅浅的淤伤与组织挫伤,比任何一个被他揍趴的男孩都要多。那只他用来揍人的手也骨折了,是被人生生踩折的——这不是一场聚众斗殴事件,分明是欺凌事件。

    

    那些弄伤他的男孩,甚至不是街头小阿飞,只是一群跟他同一所中学,同一个年纪的高中男生而已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似乎明白,这小子为何说自己不喜欢学校了,因为学校大概也不喜欢他。

    

    据他的说法,他的母亲刚刚去世,他已经在街头流浪了三天,花光了身上仅剩的一千日元——看来不止学校不喜欢他,连这个世界都抛弃了他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看着医生给樱井骨折的手掌上夹板。那男孩也不觉得疼,只低垂着眼帘,安安静静坐在检查床上,两条短裤里的细腿,垂在床沿下,漫不经心地晃荡着。

    

    那颗了无生机的乱毛橘子脑袋,看得松本心里泛起层层叠叠的疲倦与酸涩。他忽然想要抽烟,刚把烟卷自口袋里掏出来,医生就提醒道:“这里是无烟区,不允许吸烟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讪讪地点头,把烟卷又收了回去。那男孩在医生背后冲他吐舌头,扮鬼脸,用嘴型对他说:“不允许吸烟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苦痛或磨难的影子,显得生机勃勃,鲜活而美丽。他涉世未深,受过伤,绝望与疲惫却从不曾攫住他年轻的灵魂。他还能似这般年轻多久?这世界不会放过任何青春的面孔,它总要在上面留下些丑陋的疤痕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世——没有父亲,母亲上个月刚刚过世,死因是入室抢劫杀人,罪犯至今仍未被抓捕归案。他没有其他亲友,在这个世界,他已经是孤身一人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的手指伸进口袋里,捏紧了他的打火机与烟卷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3.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把樱井从医院带回了警局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已经不再年轻,坐在办公桌后,处理几个要对樱井兴师问罪的学生家长,便感到了疲惫——他只需把樱井身上的伤亮给他们看,示意他们,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,他们赔给樱井的钱,大概足够后悔一阵子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不知不觉间,他已经完全站在了樱井的立场上。他知道自己有所偏袒,身为一名执法者,他已经失了职,而使他失职的罪魁祸首,已经蜷缩在警局办公室里的长椅上,睡着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原本他想把男孩叫醒,在摸上他那颗橘子脑袋的之前,却反悔了。他蹲在长椅旁,静静注视着樱井睡梦中的脸,像观赏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额角的伤口缝了针,针脚被隐藏在纱布里,唇角与颧骨上的瘀血也淡了些,在夜晚的灯光底下,一张脸似浓墨重彩,说不出的滑稽——到底是年轻人,顶着这样一张兵荒马乱的脸,在警局的长椅上,都能睡得香甜舒适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不忍把他叫醒,将他拖回到这个晦暗,残忍且无趣的世界里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但他却自己醒了,一双眼珠在眼皮底下玻璃弹球一般乱滚,兜着唇角憋笑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觉得尴尬,直起身,恶声恶气凶他:“醒了就给我起来,别装睡唬人!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一张脸已经憋笑憋到惨不忍睹,仍然固执地闭着眼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在等你吻醒我呢,松本警官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谁他妈要吻醒你!”松本一巴掌糊在他的乱毛橘子脑袋上,怒吼道:“你他妈当老子吃错药?!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受了这一巴掌,先抱着自己的脑袋,先声势夺人地大呼小叫起来,“警察打人啦!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戏剧性的呼痛,几乎吸引了全警局警员与罪犯的目光。松本见状不妙,恶狠狠瞪了他一样,命令道:“闭嘴!不然我真揍你了啊!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果然收了声,爪子捂在自己脑门上,委屈巴巴往松本面前一坐,扁着嘴,耷拉着眼角,那模样,要多弱小可怜无助,就有多弱小可怜无助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抱起手臂,无视他故作的委屈,拿出公事公办的口吻,问:“你有地方可以去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橘子头男孩眨巴眨巴眼睛,老老实实回答:“公园里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表情冷淡,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问:“你愿意跟我回家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看到男孩那张浓墨重彩的脸,一瞬间鲜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呸,谁要跟你回家。”他顶着那张藏也藏不住快活脸,还要故作姿态地撇嘴嫌弃道,“谁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哦了一声,再不多说一句话,扭头就走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就在后面,哈巴狗儿一般啪嗒啪嗒跟了上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大叔,我知道你喜欢我!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一边跟在松本屁股后头,一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如果你表现好的话,我也会考虑喜欢你的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所以,你是想要跟我做爱吗?”樱井绕到他前面,晃着自己那颗扎眼的橘子头,“如果你愿意被我上,那我也没什么意见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的面色变得很难看。如果曾有被松本警官抓捕的经验,就会明白,当这位暴脾气的警官脸上出现这样近似于冷酷或便秘的表情时,往往离他拔枪并射爆至少一个人的脑袋不远。

    

    虽然他因为受伤而退居二线,主管青少年犯罪,这也并不代表,他就可以任由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屁孩,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劝你最好闭嘴。”他的手已经放在了从前做刑警时别枪套的地方,“不然我会让你再也张不开嘴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纵使没心没肺,胆大包天,望见年长的警官这一脸冷酷或便秘的神情,感受到他能使恶势力抖三抖的强大气场,也该知道厉害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但这个橘子头男孩无所畏惧,天真又狡黠,仿佛上天派来对付松本润的克星。面对几乎要拔枪的警官,他自有不战而退人之兵——他忽然上前一步,伸出手臂,抱住警官的脖子,啪唧一下,亲在了松本的侧脸上。湿而凉的小口,似个不知耻的窃贼,轻轻触上去,连柔软的唇瓣都来不及挤压出浆果的质感,得逞后马上嘻嘻哈哈地逃开。他太懂得欲擒故纵的伎俩,小小年纪,便有祸害人的天赋,与生俱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木木地站在原地,感到自己全身肌肉僵硬,被他亲吻的那块表情肌尤甚。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摆自己的脸才好,只庆幸自己已经走到了警局外的夜色里,不然他活了三十余年的面皮,将会首次尝试被一个吻烧透的滋味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大叔,谢谢你。”男孩对他露出了今天最像一个十六岁男孩的可爱微笑,“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点了点头。也只有点头的份,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。纵然他是前打黑组的成员,身手敏捷,经验老到,说是警界之星也不为过,但他摸摸自己依然发烫的面皮,也该知道一个十六岁橘子头男孩的厉害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4.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告诉他,蝴蝶之所以会被称为butterfly,是因为它们都是偷黄油的小偷。一块新打开的黄油,如果放置不顾,马上就会被蝴蝶偷走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是他把这个橘子头男孩领回家的第一天晚上,他得知的关于他的第一件事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从那一天起,松本就该明白,自己只让他借住一小段时日的打算,早晚会落空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一个单身汉,住一间三十叠大小,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公寓,绰绰有余了,现在又挤进来一个半大小子,空间就有些紧张。

    

    第一天夜里,他打发樱井去睡沙发,可半夜时分,却被男孩生生从梦中叫醒。他叫松本大叔,穿着他给的棉质t恤,太过宽大,一截伶仃的肩膀都从领口里露了出来。他抱着属于松本的抱枕,睡眼惺忪地站在他床旁,用哼哼唧唧的声音告诉他:“我在沙发上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简直无法忍受,松本心想,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直男,都无法抵抗这个男孩半睡半醒时,棉花糖一般柔软甜蜜的姿态。

    

    于是他就因为这一点血气方刚的直男的怜悯,乖乖把他请上了自己的床——然后在快天明的时候,被夜里那个棉花糖一样的男孩,一脚踹下了床。

    

    因为樱井恶劣的睡姿,他窝了一肚子火,最终也只能去起居室睡沙发。

    

    当他睡够了沙发,周末去逛家居市场,打算再买一张床时,他就明白,自己真的是没救了。堂堂警界之星,真的让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对自己胡作非为,真真令直男落泪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翔在他那里借住到快三个月的时候,他终于认命,给自己买了张舒服的床垫,并且办妥了手续,正式成为了这孩子的监护人,要对他负责直到二十岁成年。

    

    除了床铺使用问题,他们之间还有生活习惯的磨合。比如樱井翔常常莫名其妙裸睡,起床后总光屁股在家里行走;总是不顾个人卫生,用他的毛巾擦脸,拿他的杯子喝水,穿他的内裤上街;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了,还要挤着跟他一起洗澡——骂也骂过,打也打过,打骂之后,这小子的确会老实一段时间,等他疏于防范,马上又故技重施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孩子犯倔时,就是把他腿打折,也不带掉一滴泪,若有心讨好人,真真比蜜还甜,比小棉袄还称心—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,松本实在拿这样一副面孔的樱井没辙,最后也只能任由他去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翔这孩子满身缺点,若说有什么优点的话,那就是比一般孩子好养活,给什么吃什么,从不挑食,玉米棒都能啃得香甜。仅仅是看他吃饭,都是一件足够愉悦的事——自他出现在松本家的餐桌旁,松本每天都胃口大开,每顿都多添一碗饭,几个月下来,腹肌都吃成了一块。

    

    每回吃饭前,他都试图说服自己,该叫樱井翔明天收拾收拾滚蛋了,这么住下去,他怕是要养这小子一辈子了。可怜他三十岁单身汉,连婚都没结过一次,现在却平白无故把个半大小子当儿子养。

    

    可一吃完饭,他就后悔了。他虽然总嫌弃他吃得多,且不洗碗,但仔细想一想,若他的餐桌上没了这个吃饭很香的黄毛小鬼,那该有多冷清,多无趣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从前一个人的时候,他要么忙着办案,忘记吃饭,要么随便吃两口,对付对付就是一餐,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吃,跟人喝酒到天明,一个人一张口,再容易糊弄不过,他就这么糊弄着自己,过着枪口刀山上讨生活的日子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两个月前,他从医院返回警局,却被告知,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扫黑组了。他身上共有四处枪伤,从阎罗王那里抢了一条命回来,身体却完全垮掉了——他作为刑警的生命,也就在那时候结束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必须做出抉择,是退休,还是退居二线,选择更轻松的文职——这其实并不是一道非常难的选择题,他干了十多年警察,除了做警察,他不会干别的。他作为刑警的生命已经结束了,但他身为警察的灵魂却永远不死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么多年过去,他一直保留有年少时的信念,警察才是最接近正义的存在——这是他心里的一团火,他不能让它熄灭。

    

    退居二线,他的身体与精神都遭受到考验。多年来,他像被上了发条,时时刻刻都把自己拧得过紧,血里火里去拼命,现在闲下来,他却无福消受这份惬意。他把生活糊弄惯了,现在轮到生活来糊弄他。

    

    也就是樱井刚被他领回家那段时日,他先被陈年的胃病击垮,吃什么吐什么,半夜三更疼得睡不着,从沙发里滚到地毯上,翻来覆去地折腾着。他有钢铁般的意志力,直到他瘫在卫生间的地板上,往马桶里呕出暗红的血,也不带喊一声痛的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呕血的惨烈模样,却把起夜的樱井吓了个半死。男孩没见过这般阵张,顿时慌了手脚,一会儿跑过来用毛巾给他擦血,一会儿跑出去打电话叫救护车,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哭起来,问他是不是会死。那颗金灿灿的橘子头,在灯光里不停晃荡,好似一框颠来颠去的橘子,看得松本眼晕。

    

    恍惚中,松本感到自己被人架了起来,摇摇晃晃往前移动。樱井细瘦的手臂就卡在他的腋下,那颗橘子头蹭在他的颈窝里。他听到那家伙在啜泣,变声期的少年音,沙哑又酥软,像质地极细的冰红豆沙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的胃里烧得难受,热辣辣的,吐出的东西全混杂着暗红的血液。他觉得渴极了,一定要喝点什么冰冰的东西,最好是冰啤酒——事后樱井告诉他,那天他像个两百斤的孩子一样,不停叫嚷着,要樱井把冰啤酒拿给他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摸摸自己裹着纱布的脑袋,没好气:“所以,这就是你把我从楼梯上扔下来,撞破我脑袋的理由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耸耸肩,“关我屁事,你自己说要下楼买冰啤酒喝,然后自己滚下楼梯的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混蛋!我可是病人!我吐血了!”松本几乎在怒吼,“你为什么不看好我!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医生说你糜烂性胃溃疡出血。”樱井从床边站起来,抱起手臂,居高临下地望住松本,表情肃穆到令松本都有些发怵,“按照医嘱,以后你就戒酒吧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看看,就是这么个绝情的,不听话的小东西,他把他当作流浪猫崽一样收养到自己家,这家伙可好,这才几天,就胳膊肘往外拐,跟医生沆瀣一气,翻脸不认人了,根本就是个白眼狼!

    

    也就是在松本出院以后,他家的冰箱里再没出现过冰啤酒——他去警局上班,樱井会给他准备一只保温杯,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大麦茶,通常还会放上几粒枸杞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一个警界之星,铁血直男,拿女孩子才会用的保温杯喝养生茶——虽然还挺好喝,但他不要面子的啊!

    

    下班后,好友小栗生田,跟几个酒友后辈,照例约他去喝酒。为了表示抗议,让那个樱井翔那个小屁孩知道,他松本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拿一杯养生茶就对付得了的——所以他把养生茶全部倒掉,然后跟小栗他们一头扎进了小酒馆。

    

    结果,他就因为在小酒馆里点热的乌龙茶喝,被酒友们嘲笑个半死。

    

    虽然没喝酒,他却仍感到做贼心虚,夜半时分偷偷摸摸回家,先把门打开条缝,将脑袋探进去,确定起居室里没有任何异动之后,才钻进了玄关。

    

    玄关里的灯啪嗒一声亮了,樱井就站在灯光里,金发黑眼珠,连着左耳一粒小小耳钉,都鲜亮得好似抛了光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抱着双臂,半边身子侧倚在墙上,挑眼去看松本,脸上半分笑也没有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喝酒去了?”他问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没有!”松本下意识回答,而后又觉得,自己不该这么怂,于是理直气壮地补了一句,“就算我喝了,你管得着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慢慢露出微笑来。他上前一步,正走到松本面前。他光着脚,比松本矮上大半个头,要略略掂起脚,才能把自己的鼻尖凑到松本嘴边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不是没经过严刑逼供这种大场面的人,可哪一种酷刑,都不及这个橘子头男孩,皱着自己小巧的鼻尖,从他吐息细细去嗅酒气来得可怕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是没喝酒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冲他眨了眨眼,神情狡黠又得意。他就着掂起脚的姿势,伸出爪子去拍松本的脑壳,撸大型犬科动物一般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乖啦,以后不要这么晚回家,我会担心你的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被他撸脑壳撸懵了。他只看到男孩漂亮的黑眼珠,眨动间犹如剔亮的火烛。那目光里的关切是真实的,不掺半点虚假,烧得他心口都有些发烫。

    

    如果从前也有这么一个人,会在家里等他回来,会关心他有没有喝酒,会因他而担忧而生气而难过,他怎会不早早回家吃晚饭,怎会把自己小半辈子就这么糊弄过去了?

    

    他在外面赴汤蹈火,过拼命的日子,其实最终,也不过求一个这样的归宿而已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么一想,樱井翔的白吃白住,霸占床铺,吃得多还不洗碗,从来都不服他管教,还总是对他动手动脚——这些个小缺点,其实也不是不能容忍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弯腰换鞋,忽然一拍脑门,心想,坏了,害怕寂寞,想要人陪伴,这怕不是中年危机?

    

    而当他真的开始回家吃饭,腹肌都被养胃的米粥饭菜消磨成一块时,才明白,所谓中年危机,也不过庸人自扰罢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要的,也不过是一个陪他一起吃晚饭的人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5.

    

    跟教育问题一比,樱井翔带给他的其他问题,根本是鸡毛蒜皮,提不上台面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身为一名警员,在警局里接手的都是青少年犯罪,太明白学校教育对于一个青春期少年的重要性。他也不要求樱井品学兼优,只期望他走正道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明白,十五六岁的年纪,正处于叛逆期,最是不逊规矩,不服管教。他自己在樱井这个年纪,也曾是个令父母烦恼的愣头青——可他与樱井不同,他闯了祸,自有父母管教,但樱井闯了祸,却只能由他这个不相干的警察大叔来管教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白天出门,晚上归家时,身上总会带点伤。他笑嘻嘻一派顽劣天真,拿自己身上那些磕磕碰碰不当回事,可松本看在眼里,却觉得心疼——他虽然不是什么滥好人,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,堕入邪道。

    

    若他不拉他一把,这世上就没人能拉他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那是樱井借住到松本家半年左右的事。新学期开学,樱井该升入高二年级。松本给他办了转学,目的是为了让他远离原先那所学校,开始新的生活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换上新的校服,每天早上折腾完松本家的厨房,然后按时去上学,除了不肯把一头黄毛染回来,他乖顺得有些不合常理——连出门时,对吃早餐的松本喊的那一声“我出门了”,都令人生疑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作为警察,松本对于谎言与犯罪的直觉一向准确。

    

    某天,他于巡逻时,在街边看到了本该在上学的樱井翔——他同几个奇装异服的街头暴走族混在一处,不是他揍人,就是正在被人揍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依然穿着校服,风纪扣与衬衫却全被人扯开了,亮着单薄的胸膛,挥舞拳头揍人的模样,眉眼间的戾气与凶狠,让松本感到心凉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送他去上学,满心以为他会好好念书,走上正道。他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知道,没有人是不值得被重视被喜爱的,没有人是注定要被抛弃的,却没想到,他自己先抛弃了自己,好好的学生不做,去做野兽,在街头同人撕咬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车上的警笛声惊扰到了这群大白天在街上干架的小混混。他停了车,甚至还来不及冲下去,把樱井翔这混小子当场抓包,他那颗鲜亮的橘子头,就随着作鸟兽散的人群,跑得不见踪迹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怒极,冲着那小子离开的方向,大喊了一句:“樱井翔!你给我回来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翔直到当天夜半时分,才从外面回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让客厅的灯亮着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烟蒂塞满了烟灰缸,烟灰弹得满茶几都是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顶着一张挨揍的脸,坐在了他对面。松本连瞧都不愿瞧他一眼,只是狠狠抽手里的烟卷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别吸那么多烟,伤身体。”樱井用似乎喊坏了的嗓子,哑哑地开口道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气得表情肌抽搐,在塞满烟蒂的烟灰缸里,把还剩下半截的烟卷摁灭掉。终于,在烟雾缭绕中,他看清了樱井流着鼻血的脸,跟他烟雾里发红却倔强的眼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不像话,软成了八月的夜风与九月的雨水。他表面上依然摆着凶狠且狰狞的表情,气冲冲跑到浴室,拿了条干净的浸水毛巾出来。似乎还怕表现得不够凶,他一手按住那颗漂亮的小脑袋,一手胡乱抹着樱井脸上的鼻血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,动作可以称得上是教科书级别的不耐烦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轻点……唉……疼……我这是脑袋,可不是西瓜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缩着疼得嘶嘶吸冷气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怕疼干嘛学人家打架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凶巴巴地吼他,但手上擦血的动作却明显放轻柔了许多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送你去上学,你跑到街头跟人打架?!你看看老子这张脸,我脑门上写着好糊弄几个大字吗?!吃老子住老子的,还一见我就跑?!你自己说说,你是不是白眼狼吧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嬉笑着一张脸,跟他赔罪:“我是我是,天下数我眼最白,数我最狼心狗肺……我以后再也不一看见您就跑了,给您鞠个躬再跑成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冷哼一声,再不作声。他明白,这小子在敷衍他,他口头上说着抱歉,眼睛里却藏着不可催折的锋芒。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危险,心智赶不上体格与力量的发育,脑子里只有一根筋,一旦认定了是非黑白,便是以头撞南墙,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,也不带回首的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明天给老子乖乖去上学。”不容置喙地,松本命令道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终于把少年那张染血的脸抹干净,而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却一点也没能缓和。在松本拿来医药箱,想要帮他消毒上药时,一直闷不吭声的樱井忽然开口道:“我不会去上学的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差点把手里装医用酒精的塑胶瓶捏爆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把话说清楚。”他面上像被积雨云笼罩,愤怒值又上升到一个新的阶段,嗓音却反而低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

    再没人像樱井翔这小子一样,契而不舍持之以恒地探索他愤怒值的新高度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要去找杀死我妈妈的凶手,然后亲手干掉他。”樱井抬眼同他对视,轻轻松松接住他的目光。他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,近似于平静的神态,可松本注意到,他捏紧的手指分明在颤抖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松本用审视的目光看他,“抓凶手是警察的事,容不得你胡作非为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知道凶手是谁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。松本这才注意到,半年过去,他那头鲜亮的黄毛,已经褪成了暗金色;他原本幼嫩的小孩子声线,已经被带有成年男性特质的低沉嗓音,挤压到只剩下尾音的一点点。他仍是个少年,却已经长大了不少,足以让松本感慨,原来养大一个儿子,是如此艰难的事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但你们警察没人能抓住他。要杀死他,只有靠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胡说些什么?!谁给你的胆子去杀人?!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咆哮道。挫败感与随之而来无望一下子将他逼到边缘,直到这一刻,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强者,他既无法挽救自己的刑警生涯,也无法挽回面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平静地注视他,情绪没有一丝起伏波澜。他冰凉的黑眼珠,在夜里像跳在海面上随波浪晃动的浮标,只有在望住松本的时候,才会闪过一星半点的光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这不关你的事。”他冷冷地开口,目光里却流露出撕裂般的悲伤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再说一遍?!”松本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的眉心,声音像头受伤的野兽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这不关你的事。”如他所愿,他重复了一遍,并且补了一刀,“你是我什么人?我的事不要你……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话还没说完,就挨了松本一耳光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手劲儿大,在气头上,几乎使了全力。樱井受了这一耳光,从椅子里扑倒在地上,原本已经止住血的鼻子,又开始往外淌血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刚扇完这一耳光,立马就后悔了,摊开手掌,手足无措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樱井,想要过去把他拉起来,想跟他道歉,想挽回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面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但他终究不是做父亲的材料,而樱井没有给他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

    少年抬起手腕,狠狠抹了把鼻血,然后从地上爬起来,举起自己带血的拳头,照松本脸上来了一拳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被他一拳打懵了,直到感觉温热的液体,淌进自己嘴里,他才发现,樱井居然打破了他的鼻子。

    

    见了红,事情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,一个好勇斗狠,一个暴躁易怒,都嗅见了来自对方身上的血腥气,好似两头争抢领地的雄狮。他们扑在一起,扭打撕扯纠缠着,用牙用脚用拳头,一定要在对方身上留下伤口,一定要让对方流更多血才会罢休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到底年长些,实战经验老到些,拳头更硬些,交手不过数回合,就找回了自己的主场。他把少年压倒在地,骑在他身上,一只手扯着他已经被鼻血染红的衣领,瞪视着他,目眦欲裂。他已经打红了眼,下意识扬起自己的拳头,正要往樱井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揍去,完全顾不得这一拳下去会带来什么后果。

    

    而黄毛的少年,却在这时,忽然哭出了声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的鼻子被打破了,眼角,脸颊,额头都带着伤,一张脸教鲜血涂得花里胡哨,面具也似,将他眼里的柔软脆弱尽数遮掩住,让他看起来凶狠又滑稽。眼泪流下来,也不过被鲜血浸透,变成了粉色的,带血的液体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举起的拳头,又放下了。从那少年脆弱的眼里流出的粉色眼泪,让他丢盔弃甲,一路溃不成军。几乎是一瞬间,他就感到了自责后悔,与深深的歉疚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用双手捂住脸,在他身下大哭起来。他一边哭,一边用让人心碎的沙哑少年音骂他:“松本润!你混蛋王八蛋!你打我!我妈都没打过我你居然打我?!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我……”松本悔得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凭什么管我!你又不是我爸爸!”

    

    少年撤开了手,让松本看见他被泪水浸泡的,愤怒又悲伤的双眼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用那双染着鲜血,同样也染着眼泪的手,拽住松本的衣领,将他整个人拽到了自己面前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吻住了松本的双唇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在这吻里尝到了过分的咸涩与苦味。那是少年人的鲜血混杂着眼泪的滋味,还有他自己的——樱井用自己的小尖牙,咬住了他的下唇,把它狠狠地咬出血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吃痛,喊出了声。

    

    等樱井松开他的衣领,他在震惊之下,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去,直到扑通一声,跌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

    而樱井却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捂着自己被咬出血的嘴唇,那上面还有樱井留下的温度,气味与牙印,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,无法抹去的东西。他不禁抬起头,仰视那个似乎在一夕之间长高长大的男孩,诸多情绪与念头纷至沓来,塞满了他脑内所有神经通路。他张口,却发不出声音,伸手,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。

    

    那个满脸都是血跟泪的少年,歪着自己的橘子脑袋,泪水把眼睛洗刷成具有透明质感的焦糖色。成人与小孩,男人与女人,他的存在是甜蜜与苦涩的矛盾体与交融物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感受到了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咧着破损的唇角,露给他一个悲伤与自嘲混合起来的微笑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从来都没把你当作我父亲。我不需要父亲,从前不需要,现在不需要,以后也不会需要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说完,他朝松本鞠了一躬,连道歉或感谢的话都不说一句,就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过了好长时间,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,松本才忽然醒悟,意识到自己应该追出去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6.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追出了门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不知该像哪个方向追,只能一边喊樱井的名字,一边没头没脑地乱闯。他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,在每盏路灯下搜寻樱井翔那颗橘子脑袋,却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,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,整个人汗水里浸泡过一样。他不知道,就算他能把樱井追回来,他该拿他怎么办,该以何种心态与感情面对他——他只知道,如果现在不把他找回来,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是的,对于失去樱井翔这件事,他所感受到的恐惧,比想像中强烈太多。他怕极了,即使当初中弹受伤,生命危在旦夕之时,他都不曾似这般害怕过。他怕自己习惯了有人等他回家,有人等他吃饭,有人操心他胃不好,习惯是这样一件可怕的事,剥离一个习惯,像将皮肤剥离血肉,不见血,却有切肤之痛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感受到剥离的疼痛了。他想,这疼痛就是他对樱井全部的爱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中年危机,中年危机啊,做单身汉,守身如玉三十年,一朝把心搭了进去,真真令直男落泪。

    

    天快亮时,他才拖着自己疲惫的四肢回家。他必须去上班,警局有更多可以利用的资源,能帮助他找回樱井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走到家门前,刚掏出钥匙,却迟疑了。他记得自己有锁门,但现在,门是开的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的心脏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劲头狂跳起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多么希望,他拼命想要找回的人在里面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推开门,走进玄关,轻轻对着屋子说了句,我回来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有人在里面回答:欢迎回家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但那不是樱井翔的声音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一步步往客厅里走,直到看见坐在沙发里的陌生中年男人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还有垂着脑袋,站在他身边的樱井翔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认识这个身着名贵西服套装,气场十足,自有一派睥睨人的政客风度的男人——他虽然不是政客,手上的权力却比大部分政客还要强大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个男人是东京地下世界的王者,樱井组的组长——也是赐给松本四颗子弹,让他每到阴雨天气,被旧伤一次又一次折磨时,就会想起的男人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俊。

    

    这么一对比,他的眉眼与樱井翔有太多相似之处——这也是为何,在他看见樱井的第一眼,就笃定了两人之间的血亲关系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,却成了东京两大极道集团争斗的导火线。樱井翔的母亲曾是一名陪酒女,是樱井组组长诸多情人之一。她之所以会被卷入极道争权的漩涡中,是因为她替樱井俊产下了一个男孩,也是樱井组唯一的继承人。

    

    在警方介入保护的情况下,她依然惨死于樱井组的敌对方后藤组手上。松本接到的命令,就是寻找并控制这名私生子,并对外传播他的死讯,引发两大集团互相争斗,借机削弱两方势力。

    

    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,松本可以将这个私生子送给后藤组——这次警方的目标主要是樱井组,若能逼得樱井俊出手,同后藤组死磕到底,不管哪一方胜利,对于樱井组的打击都是致命的。

    

    现在,这位叱诧风云的黑帮大佬,就坐在松本家的沙发里,好整以暇地望着松本——而站在他左手边的樱井翔,却从他进门开始,就没有朝他看过哪怕一眼。他全心全意盯着脚下的地板,暗金色的头毛有些长了,弄成炸毛般乱糟糟的一团,让松本犯强迫症,极想上去薅一把,然后拽着他去理发店,不顾他的抗议,给他剃个干干净净的大光头。

    

    可惜,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看见樱井俊的第一眼,他身上挨过子弹的地方,就开始隐痛——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对手,给了他最惨痛的失败。

    

    当他得到了一个能扳倒他的机会时,他发誓要将它紧紧握在手里。可万万没想到,命运塞给他的,却是这么一个让人忧愁烦恼让人心疼可怜的橘子头男孩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从一开始,他接到的命令就是,如果后藤组落入颓势,他必须牺牲掉樱井翔,挑起更剧烈的争端——这就是曾在他心中燃起正义之火的警察事业,为了成全大义,必须牺牲小我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没办法再告诉自己,这是正确的道路了——如果正义的实现注定要以个人的牺牲才能事先,谁能告诉他,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换来这样的正义,而靠牺牲人命换来的正义,该有多苍白无力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要一个没有樱井翔存在的正义世界,又有何用?

    

    他没有把樱井交给后藤组,当然也不可能把他还给樱井组——也就是说,他必须冒着被后藤组与樱井组两大黑道集团夹击的风险,把樱井纳入自己的保护中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唯一庆幸的是,樱井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让他得以带他远离黑道与警方的纷争中——而这种脆弱的庆幸,也只能持续到今天为止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明明是感天动地的父子相认戏码,他笑自己,非要插一脚进去,让它变成了动刀动枪的警匪片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掏了枪,指着沙发上的樱井俊——这是他在长达十年的刑警生涯中,第一次违反规定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别来无恙,松本警官。”樱井俊笑着向他打招呼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举枪的手丝毫不颤抖,而从紧张的声带里发出的声音,却在颤抖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从我的沙发上滚下去,”他用颤抖的嗓音说,“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别这么激动,警官。”樱井俊派头十足地摊开手掌,“我只是来接自己的儿子回家,这些日子以来,多谢你照顾他……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他不会跟你走的。”松本举着枪,往前走了一步,试图看清樱井那小子的表情。但他没办法再往前了,因为他感到身后有一支枪,正抵在他后脑勺上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早该想到,黑帮老大不会独自出行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奇怪,我的儿子,为什么不能跟我回家?”樱井俊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害死他母亲……也会毁了他。”松本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,“我不会让你毁了他的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那你可要问问他自己的意愿。”樱井俊从沙发里站了起来,拍了拍樱井翔的肩膀,对松本说:“他是大孩子了,我们必须尊重他的想法,看他愿意跟我回去,还是留在你身边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翔直到这时,才抬头望向松本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脸上还有昨夜他们打架时留下的血迹,额角,嘴角都有伤。他的眼尾潮湿着,泪水把他漂亮的深焦糖色眼睛都泡红了——这还是一张少年人的脸,受了伤,遭到挫折,便流露出脆弱与茫然,让人极想将他抱入怀中,告诉他一切都还好,都还没那么糟糕。

    

    抵在松本后脑勺的枪管悄悄撤去了,而樱井也走到了松本面前。

    

    直到此刻,松本才意识到,这大半年来,樱井长高了不少,藏在暗金额发里大脑门儿,已经够到他眉心的高度——他把他捡回家时,他还像个流浪猫崽一样,又瘦又小,现在长高了,也长壮了。他伸出自己的手臂,将松本的腰轻轻一圈,就让他感受到了他的力量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有了成年人的体魄与成年人的力量,以及成年人才会有的伤口,变声期末尾的嗓音,正在褪去最后的稚嫩。他自浴血中蜕变的面孔,还有少年人的血性与柔情——他把脑袋蹭在松本颈窝里,抱着他对他撒娇,跟他悄悄说话的姿态,则分明是个未长大的男孩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对松本轻轻地说,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声音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你以后不要抽那么多烟啦,一定要按时吃饭,不舒服了一定要记得吃药,再不行,请假去看医生,千万别自己死扛着。我知道你还在偷偷喝酒,你肚子里有条酒虫,别人一勾你,你就犯馋。犯馋归犯馋,但你要乖,别喝太多……也不要熬夜加班啦,一查起案子来就没日没夜,迟早要把自己熬坏……喂!我跟你说话呢,你听见没有啊!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的眼睛已经湿红了一圈,用力眨了眨,实在没忍住,还是让泪水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回抱住樱井,用力地,将他揉进自己怀里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松本润,我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,像你对我这么好的人了……也不会再有任何人,能像我这么喜欢你了。松本润,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,世界上除我之外的所有人,加起来都没我喜欢你喜欢的多,你到底知不知道啊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说不出话,一开口就要被泪水呛着,梗咽起来——他只能不停地点头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如果你也喜欢我,那么你应该相信,我不会令你失望的。你是我遇见过最傻的,最好的人,让你失望的话,我岂不是比你还要混蛋?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我要走啦,最后一次,快,松本桑,亲我一下,最后一次啦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还没来得及低头,而樱井已经扬起自己的下巴,把唇瓣撅起,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那样,迎了上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湿而热的小口,在他唇角快速擦过,一个转瞬即逝,比随性而起的念头更短暂的亲吻,根本留不住任何他想要的痕迹或回忆——他把他领回家的那一天,他也用相同的方式,从他这里偷走了一个吻。他没见过比他更高明的小偷,不止偷吻,还要偷心。

    

    最后,他把自己从松本的怀抱里拔出去。

    

    等他走到他伸手也够不到的位置,他手握整个东京黑道世界的命脉的父亲身边时,其实已经走出了他的生命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用尽全力,喊出了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翔……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脑后挨了一下,枪托的重击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眼中最后的印象,是从男孩那颗已经不像橘子的脑袋里,飞出无数的蝴蝶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终于想起来,樱井告诉过他,为什么蝴蝶被叫做butterfly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因为蝴蝶都是偷黄油的小偷。如果你有一块黄油,它们会向你飞来,偷了黄油,然后又飞走,之后再也不会回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你与蝴蝶的缘分,也许就只有一块黄油的时间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7.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翔离开后,他的生活又陷入了泥沼中。

    

    自那之后,由于松本的任务失败,樱井组自绝地反弹,终于吞并后藤组,成为真正的黑道王者。

    

    再后来,樱井组原组长樱井俊宣布金盆洗手,樱井组由新继承人掌管。东京地下世界,至此换了个朝代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但这些,都与松本无关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有遵守樱井的叮嘱,不酗酒,少抽烟,用保温杯喝养生茶,真正退居二线,不再为所谓正义事业疲于奔命,过上了近似于半退休的生活。

    

    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。事实上,他已无力抓取任何曾让他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,陷入一片死气沉沉的泥沼中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的黄油被蝴蝶偷走了,他所有的甜蜜与悸动,也被偷走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就这么过了五年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一个落着雨的午后,他接到了一个青少年街头斗殴的案子。他赶到现场,发现其中一个被围殴的少年,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,那样凶狠的,不服输的表情,他曾在另一年轻的脸上见过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身上所有的旧伤,都因这个阴雨天气而隐痛,特别是心口上那块伤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莫名其妙加入了战局。那些个半大小子,全身上下除了胆气没有别的,即使他穿了警服,身手已足够敏捷,还是挨了好几下揍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一个不小心,有人用木棍击中了他的额头,将他打趴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居然无力保护那个有一头黄毛的少年,像他无力面对自己的生活一样,眼睁睁地看他被人用棒球棍之类的武器揍倒在地,从尖叫求饶,一直到没了声息。

    

    最后,那些手持凶器的小混混,就这么把他跟黄毛少年扔在原地,肆无忌惮地逃跑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用最后的力气,从身上携带的无线电里,呼叫了同事。

    

    另一辆警车几乎是立马就赶到了现场,一位年轻的同事,从车上跳下,跑到了松本身边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把松本扶起,在他耳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,但雨太大,实在太大了,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,耳朵里只有雨声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已经变成血人的黄毛少年,然后才失去了意识。

    

    再度清醒时,他已身在医院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有一点轻微的脑震荡,跟他曾经做刑警时受过的伤相比,这根本就像被蚊子叮了,算不得什么。

    

    所幸的是,那名少年虽然身受多处重伤,经过抢救后,已经度过了危险期,算是捡回了一条命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带着脑门上一圈棉纱,回到了警局。

    

    刚进大门,迎面跑来一个戴着手铐,企图横冲直撞,越过松本,从警局大门逃跑的罪犯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的脑壳还有些发晕,但仍能辨认出来,这个留着夸张的飞机头造型的小混混,就是当时那场恶性斗殴事件中的犯罪嫌疑人之一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发了疯般向松本跑来,显然磕了药,过度亢奋,已经有些神志不清。他撞倒了数人,跑到松本身边时,还在吼叫:“给老子闪开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当然不能给他闪开。他轻轻松松起了个架势,等他再跑一步或两步,他就能用一个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过肩摔,教会他怎么做人,以及怎么做一个听话的犯罪嫌疑人。

    

    但他没能领略到松本对他的教导。

    

    在那之前,他被另一个警员撂倒了,用的是与松本同样漂亮利落的过肩摔。

    

    年轻的警员用膝盖压住那狂徒的脊背,将他牢牢制服在地上。这时候,他才有机会抬头去看松本,冲他晃了晃脑袋,笑着跟他打招呼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前辈不用怕,这家伙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这一次,没有大雨,他终于能把他的样貌看清。

    

    尖下巴大脑门,那是只有在他梦中才会出现的樱井翔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  8.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掏出钥匙,打开家门,先一步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跟在后面,先探进去一个脑袋,冲松本挤眼,轻轻说了句:“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他把一头黄毛染了回来,左耳垂上的耳钉也不见了,穿一身笔挺整洁的西装,看起来利落且清爽。他站在松本家门口,露出松本从未见过拘谨的,害羞的神情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抱着手臂,站在玄关里,居高临下地望着他,冷哼一声,道:“你不去做你的黑帮大佬,回来做警察干什么?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什么黑帮大佬,我早就从警校毕业了好嘛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挠了挠头。一个他还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时,才有的小动作,看得松本眼一热。

    

    “继承樱井组的人根本不是我,亏你还是前扫黑组成员呢,信息也太滞后了吧?”

    

    松本被他呛得无话可说——还是熟悉的配方,还是熟悉的气人。

    

    樱井上前一步,笑眼去看沉着脸的松本。他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很亮,似跳着阳光的睡眠。他是长大了,变成了立派的大人,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让松本感到惊异的痕迹,却并未摧毁他那双少年的眼睛。

    

    现在,那双眼睛笑着在看他,他也知道,此刻再不拥抱他,他就要忍受不住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于是他走上前,拥抱了这个出走了五年才归来的少年。

    

    他亲吻了他,对他说了,欢迎回家。


end


下篇真的是妖怪,我王鸽鸽再也布鸽了!

(飞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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